【一九五五年/十月底】
从本月十八日到二十四日这一周内,我们家中非常紧张,伦伦的病有急剧变化,来了两次高潮:第一次是胃痛的不得了;第二次是小腹痛。林医生先说她是小小的胃溃疡,小腹痛既怕她有腹膜炎危险,又怕她肠中的淋巴腺结核蔓延到输卵管或膀胱或子宫部分的淋巴腺。林伯伯五天之内每天早上来,有时一天跑几次,亲自验血、验小便、配药;有一回还深夜送医院急诊,因为怕腹膜炎,故请外科医生会诊一下,以期安全。又因胃病,每天每小时就进食一次,现在改为两小时一次。大批营养最好而最易消化的东西,尽量给。到二十四日,一切恢复,风波平了,预科的各种危险都已过去。我们虽忙,但结果良好,仍是非常高兴。伦伦这孩子实在娇嫩,身心双方都如此。她思想的细密,感觉的敏锐,都是少有的. 她好比一朵幼弱的花,在大风雨中被我们抢救出来了。现在只要继续治疗静养,半年后必有希望恢复健康。胃病最剧的几天,吃东西都是妈妈与我轮流喂的。今仍终日睡着,绝对不许下床。她父亲每周来一次,但只和我谈天——吹捧,我不提伦伦的病,他自动从来不提,也不说上楼去看看她。像达种自私的父亲,可说天下少有;而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居然不沾上一星自私,还痛恨自私,还处处体贴别人,正义感那么强,也可以说是“出污泥而不染”了。埃娃太太说她最喜欢的是人,因为人千变万化,研究不尽,真有意思。这句话我颇有同感。伦伦的病不但使我们又一次的发挥了我们的父性母性,同时对我也多了一次观察人性的机会。我觉得我在这些地方是又有艺术家的热爱又有科学家的研究兴趣的。
妈妈为了看护伦伦的病,上街买菜买食物,上楼下楼管这样那样,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心里非常快活。没有女儿,等于有女儿一样。伦伦对我们的爱和了解,比对她亲生的父母还胜过几倍,这不是我们所能获得的最大的酬报吗?一个人惟有不求酬报的施与,才会得到最大的意想不到的酬报!
从一九五一年你回上海以后,几年之间我从你身上大大提高了自己,教育了自己。过去我在教育方面都是心肠好而手段不好,造成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不愉快:现在你不但并未受到这不完全的教育的弊;而且我也从中训练得更了解青年,更能帮助青年。对恩德、对伦伦,我能够在启发她们的心灵方面有些成绩,多半是靠以往和你的经验促成的。由此更可证明:天下事样样都要用痛苦去换来,都要从实践中学习。现在我们感到多么快乐,多么幸运!有这样的儿子,有这些精神上的女儿,对我们都那么热爱!只是有一点,我常常“居安思危”,兢棘业业,不敢放松一点自己。
上封信中,我要你注意:住在华沙必须问明房东的睡眠时间,切勿深夜练琴的事,望随时记住。
还有我给你的犀飞利笔,平时务必保藏得好,切勿随身带;我一辈子没有丢失过手表钢笔,因为手表从不离手,而出门从不带钢笔。你为需要,只宜带国货的笔在身上。那支犀飞利是我送你二十岁生日的,希望能终身保存,纪念我的一片心意!
托黄秘书带给你的六件汗背心,两瓶头发水。他约十一月底回华沙。
带回的硬衬衫样子,已送去范昌定做。但来样好些地方不合规格,胸前一块根本不是硬的,而且太小,胸前纽扣孔的距离也不合。上海这家范昌一向是做最高档的西服的(英商),做这类衣服最标准,波兰驻沪领事也在他们那儿做的。但是大礼服硬衬衫既不能用绸,也丕能用麻纱,这是我也知道的。店里人说:穿这衣服永远不会十分舒服。你说夏天太热,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慢慢训练。胸口一块必须硬的,且放大一些,然后穿上背才服帖。袖口仍是软的,不不妨碍手弹琴。现在决定先做四件。硬领也买了半打,这是最后一批货,从此没有了,你需千万爱惜,保存好。衬衣料子只能拣上海可能买到的最细的竹布做……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