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五月八日/九日】
孩子:
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长笛演奏家]和Pianist[钢琴家]的演奏会,作协送来一张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让给阿敏去了。他回来说pianist弹的不错,就是身体摇摆得太厉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银幕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过,不知李赫特平时在台上是否也摆动很厉害?这问题,正如多多少少其他的问题一样,你没有答复我。记得马先生二月十七日从波兰写信给王棣华,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这句话是指你的手下表达出来的“表情十足”呢,还是指你身体的动作?因为你很钦佩Richter[李赫特],所以我才怀疑你从前身体多摇动的习惯,不知不觉的又恢复过来,而且加强了。这个问题,我记得在第二十六(或二十七)信内和你提过,但你也至今不答复。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做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单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愿,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悦: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 [才智] 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才智]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 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做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做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做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已就是为报答人家做基本准备。
你现在弹琴有时还要包橡皮膏或涂paraffine oil[石蜡油]么?是不是手放松了可以不损坏指尖?
……
你说五月份将出去tour [巡回演出],再积一笔钱,是否你的意思也跟我一样,要保持二万三千元不动用,平日贴补的钱在音乐会的收人项下开支?同时,你这个tour,是否也借此和杰教授先离开一下?但这期间你完全不上课似乎也不大好,不知是怎么办的?
以后的计划我很赞成,你在校外另请教授念乐理与和声,这也是迫不容绥的了。但事先要打听清楚教乐理的人是否高明,免得走冤枉路。学费多少也要问明。这学费我觉得应该报告大使馆,由我们政府支付。不是我小气,你这次获奖已经为国争了很大的光荣,不能再拿奖金来抵学费之用。政府也不会在这等地方和你计较的。
……
我还有两个关于艺术的问题,下回和你讨论。希望你来信再谈谈米开兰琪利的艺术表演!
勃隆斯丹太太来信,要我祝贺你,她说:“I never doubted,not for a minute,that he will get one of the first prizes in the contest. Bravo to Ts’ ong who has attained almost marvels in a comparatively short period to time due to constant study (inseparably connected with will power)and great talent(aS God’s gift).I sincerely hope, Ts’ong realizes that now he is on a threshold of a big artistic career,full of thorns and hardships as well as great spiritual joy. The main idea is not the success he, as an individual,may attain,but the amount of joy and spiritual upliftment he can give to others....”[“我从未怀疑过,哪怕是一分钟,在这次比赛中他会获得多个第一名中的一个。聪真棒!由于他的勤奋不已(这是与坚强的意志不可分的)和巨大的才能(正如上帝赋予的那样),在相当短的时期内,几乎创造了奇迹!我真诚的希望聪认识到他即将进入伟大艺术家生涯的大门,获得精神上的无限喜悦,同样也充满了荆棘和艰辛。主要的不光是他个人获得了成功,而在于他给予别人精神上巨大的振奋和无限的欢乐。”——编者译)
……
和你的话是谈不完的,信已经太长,妈妈怕你头昏脑胀,劝我结束。她觉得你不能回来一次,很遗憾。我们真是多么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观,冷静,对人的批评并非意气用事;但是一个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实上不骄傲,也很容易被人认为骄傲的(一个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这样的难做人!),所以在外千万谨慎,说话处处保留些。尤其双方都用一种非祖国的语言,意义轻重更易引起误会。
爸爸
从五月八日写到五月九日
国内各报纸、杂志关于你的记载,我们都剪贴好。华沙新华社记者报导,初、复赛评判员都隔着幕,不报比赛人的姓名,怎么来信又说不隔幕而且报姓名呢?真怪了!